保罗·巴蒂斯塔: 特朗普为什么这么忌惮金砖?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保罗·巴蒂斯塔(Paulo Batista)】
在经济和金融领域,一些重要的倡议得以重申和推进,另一些举动也得以启动。相关工作预计将在巴西轮值主席国的下半年继续推进——尽管金砖机制运作面临诸多挑战,但依然取得了成果。本文一方面将探讨这些挑战,另一方面也将分析该集团的金融机构及相关倡议。
让我们从唐纳德·特朗普总统最近的连番暴论说起。卢拉总统在峰会前夕关于“金砖国家需要创建国际贸易替代货币”的声明颇具深意——这位巴西总统无视特朗普对金砖国家及任何试图动摇美元国际储备货币地位国家的反复威胁(这种无视完全正确),展现了无畏的立场。
年初,特朗普上台不久就扬言,要对试图去美元化的金砖国家征收100%的惩罚关税
在里约峰会期间,特朗普再次发出威胁:“任何与金砖反美政策结盟的国家都将被加征10%附加关税”,他用全大写字母强调“这项政策绝无例外”。峰会结束不久,他变本加厉地宣称金砖国家企图“摧毁美元”,该集团“生来就是要让我们的货币贬值”,并斩钉截铁表示:“美元是王者,我们将维持这个地位。谁要挑战尽管试试,但必须付出高昂代价。”他还规定新关税将于8月1日生效。
次日他再打出一记重拳:向卢拉总统发出公开信,宣布自8月1日起对巴西进口商品加征50%关税。其加税理由堪称荒诞且违法——主要指控巴西国内政治问题,包括所谓“对前总统博索纳罗的政治迫害必须立即停止”,以及“巴西联邦最高法院数百项‘秘密非法的’社交媒体审查令”(再次滥用全大写字母)。更恶劣的是,他威胁若巴西对美采取报复性关税,美国将进一步加税。
特朗普还抱怨巴西的关税与非关税壁垒。但吊诡的是,美国对巴西贸易已持续多年顺差,这让他的公开信显得荒唐和莫名其妙。为完成这幅“疯狂拼图”,他最后还给俄罗斯下达了50天期限,要求与乌克兰达成和平协议,否则便要对俄实施“次级制裁”,即制裁与俄贸易的国家——此举将波及中国、印度、巴西等多国。
无论特朗普是否乐见,金砖国家(或其部分成员)终将以专业态度稳步推进新型国际货币金融体系建设——借用中国学者赵隆在峰会前夕在北京俱乐部与里约天主教大学研讨会上的表述,这并非“反西方”体系,而是“后西方”体系。
美国彼得森研究所今年3月14日发布的研究:以2024年为基数,如果对金砖国家实施100%的关税,金砖4国一年的真实GDP预计下跌0.1%-1.5%不等,其中中国下跌最猛。美国也会受损,但会最快恢复。这或许就是美国对金砖国家发起关税战的依据? Warwick J. McKibbin (彼得森;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 和 Marcus Noland (彼得森)
美国有理由忌惮金砖吗?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本集团囊括全球南方所有主要大国,现有10个正式成员(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南非、印尼、伊朗、埃及、埃塞俄比亚、阿联酋)及10个伙伴国(沙特阿拉伯2023年受邀加入但尚未答复,阿根廷同期受邀后退出)。这恰说明全球南方国家加入意愿受政治因素制约。
自2009年四国创始至今,金砖集团始终拥有惊人的经济、人口与领土规模。仅计算正式成员:金砖国家人口占全球50%(主要来自中印)、GDP总量占40%(主要来自中国)、领土占30%(主要来自俄中巴)。如此体量引发全球瞩目实属必然。
更直观的对比全球人口、GDP(购买力平价)、领土前十强国家中,金砖五国(印度、中国、印尼、巴西、俄罗斯)均跻身人口与经济规模前十,其中四国(除印尼外)同时位列领土面积前十。
正因为如此庞大的基本盘,金砖国家完全具备打破现状、重构国际货币金融格局的潜力。
而巴西、印度、印尼、南非等其余七国处境截然不同。它们虽理解并支持中俄伊三国,但都明智地避免卷入其与美欧的冲突——即便它们清楚(或理应清楚)西方能给予的实惠有限却破坏力惊人。这一态势在特朗普再度掌权前已现端倪,如今更暴露无遗。
第二,决策机制缺陷。与异质性相关的另一障碍是金砖国家严格遵循的“全体一致”共识决策模式。即便在创始五国时期,这种机制就屡屡导致僵局;随着集团扩容,问题愈发凸显。在共识机制下,每个成员——尤其是大国——都拥有事实上的否决权。例如印度曾多次否决触及西方敏感神经的货币金融倡议。
这种决策模式极易引发瘫痪,何况多数(若非全部)金砖成员都不同程度面临西方施压及国内亲美“第五纵队”的掣肘。某些国家更有维持对西方特殊关系的考量:印度出于对华戒备坚持亲美立场;埃及、埃塞俄比亚则因受IMF严苛贷款条件约束,深知该机构态度取决于美欧管理层意向。
提升金砖机制的效率?
要克服或至少缓解这些障碍,至少可以采取两项措施。
首先,我们应当放缓甚至暂停集团扩员进程。当前集团规模可能已趋饱和。虽然许多国家渴望加入,暂缓扩员会引发失望情绪。但可以通过吸纳“伙伴国”(而非正式成员)的方式,部分满足这些国家的加入意愿。2024年里约峰会的一个积极信号是——这是2022年以来首次未发出新成员邀请。
其次,可在特定领域突破“全体一致”原则的束缚。何不采取“意愿联盟”模式,由部分有意愿的成员先行推进?其他持观望或反对态度的国家,待改变立场后再加入。
事实上,2024年10月金砖国家领导人在俄罗斯喀山会晤时,就提出了“自愿非约束性”原则,允许部分成员先行协商并参与建设“金砖跨境支付系统”(BCPI)。这个设计完善的金融基础设施方案,旨在替代西方主导的SWIFT系统,打造更快捷可靠的支付网络。众所周知,SWIFT已被西方滥用为实施一级和二级制裁的工具。
确实,何必要求所有成员必须同步参与每项倡议?只要足够数量的国家愿意加入,新倡议的启动并不需要全体一致。考虑到中国的体量,其参与可能是必要前提。但组建一个具有实质意义的国家联盟并不困难——既可以是金砖成员国、伙伴国,也可以是全球南方非金砖国家。我们甚至可以在设定条件的前提下对西方国家开放参与资格,尽管它们大概率缺乏兴趣。
尽管存在这些障碍,2025年上半年巴西担任金砖轮值主席国期间,仍在金融领域取得了重要成果。我将择要阐述其中几项,排序不分先后。
宣言恰如其分地强调“我们强烈支持”扩大NDB成员国规模,这对该行成为真正的全球性机构至关重要。成立十年来,NDB目前仅有11个成员国。现任行长、巴西前总统迪尔玛·罗塞夫致力于推动扩员,已成功吸纳阿尔及利亚、哥伦比亚和乌兹别克斯坦等新成员,这些国家加入的消息正是在里约峰会上宣布的。
此外,宣言还明智地建议NDB增加本币业务比重。在这方面,该行过去十年进展同样不尽如人意,其资产和负债至今仍高度依赖美元。罗塞夫正着力推动将成员国本币在业务中的占比提升至30%。
相较而言,CRA的发展更加滞后。由于各国央行的保守态度,这个被寄予厚望、旨在替代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机制,在过去十年几乎陷入停滞。宣言适时强调了去美元化的必要性——毕竟该机制目前仍100%依赖美元结算,同时呼吁将新成员纳入CRA体系。
但可以预见的是,CRA五个创始成员国(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的央行,可能仍会在这两个问题上消极应对。这就需要各国政治领导层,特别是国家元首和财政部长们积极作为,确保这些最高政治层面确立的目标能够及时落实。
金砖国家的金融合作不仅限于完善NDB和CRA这两大现有机制。峰会还推出或强化了多项新倡议,包括:(一)扩大国际贸易本币结算规模(绕开美元);(二)建设替代西方操控的SWIFT系统的国际支付平台;(三)在NDB框架下建立多边担保机制;(四)创设替代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大宗商品交易平台;(五)完善成员国保险与再保险服务体系。在这些领域,美国和西方国家惯于将现有金融工具政治化,肆意操纵和滥用。
“吸血鬼的舞会”结束了,什么样的替代方案可行?
我们必须保持清醒认识,这个由西方主导的“非体系”不会发生任何实质性变革。美国及其盟友绝不会放松对那些确保其支配地位、并被系统性地用作地缘政治工具的金融机构和机制的控制。
让我们简要分析这个不可改革体系的几个特征:
1)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或许能通过局部调整得到改善,但任何可能动摇美欧对该机构严格控制的改革都无从谈起;
2)世界银行及美洲开发银行、亚洲开发银行等区域性多边开发银行同样如此;
3)前文提及的SWIFT系统或许会改进技术功能,但仍将被用来惩罚那些与西方交恶的国家及其贸易伙伴的金融机构和公民;
5)与西方对抗国家持有的美元或欧元外汇储备已不再安全;
6)美国绝不会允许美元国际储备货币霸权地位受到挑战——甚至不会同意提升其控制的IMF特别提款权(SDR)的作用。这一立场在特朗普上任后更加露骨,但实为美国在国际货币事务上的一贯态度。
2014年乌克兰危机,特别是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地缘政治环境的急剧恶化,使西方对变革的抗拒变本加厉。这些曾经统治世界数百年的国家,面对其在经济、人口和政治领域的持续相对衰落惶恐不安,于是死死抓住国际货币金融体系等领域的特权不放。傲慢而非对话主导着它们与全球南方国家的关系——美欧始终无法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对别国发号施令、巧取豪夺的现实。
正如普京总统所言,西方不愿接受多极化世界,没意识到“吸血鬼的舞会已经结束”。它们惯于对欠发达国家说教盘剥,却拒绝平等合作。一位肯尼亚官员的妙喻风靡全球:“中国人来访时,我们得到的是医院、桥梁或道路;美国人或欧洲人来访时,我们得到的是说教。”
就国际货币金融体系而言,我们可以设想三种基本情景:
b)金砖国家或其中部分成员逐步建立独立机制
c)中国创建自主国际体系,其他国家选择加入。借用希腊经济学家瓦鲁法克斯的说法:中国版“新布雷顿森林体系”是否可行?或许尚未成熟,中国可能还不愿承担主导全新国际货币体系的重担。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已在此方向迈出重要步伐:主导创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中国人民银行与多国央行签订双边本币互换协议;建立规模尚小但持续发展的跨境银行间支付系统(CIPS);发展本土信用评级机构;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等。
截止今年6月,CIPS系统参与者分布在全球121个国家和地区。2024年累计处理跨境人民币支付业务金额175万亿元,同比增长43%。 CIPS官网
这些举措为全球南方国家提供了替代选择,但本质上,在南方国家一些人士眼里,仍是以中国霸权替代美国霸权。虽然中国的霸权可能比美国温和(这个标准本身就不高),但用巴西谚语说,这不过是“八斤八两”的区别。单一国家货币、单一国家主导的国内及多边机构,仍将是国际格局的主要特征,只不过主角由中国取代美国。
更平衡可行的方案是金砖国家建立多边机制。前文已指出,印度是主要阻碍因素。但印度是否意识到,若不如此,就只能接受中国主导?无论如何,金砖国家都应求同存异、携手前行。当务之急是激活既有两大机制——新开发银行和应急储备安排,将其打造成新国际货币金融体系的核心支柱。金砖国家不仅要革新旧机制,更需按照《里约宣言》指引开拓新领域。替代SWIFT的跨境支付系统(BCPI)已在建设中——这个由俄罗斯2024年提出、获喀山峰会认可并在里约峰会再获支持的方案,为我们提供了优秀蓝图。时不我待,金砖国家必须加快行动步伐。
反对去美元化的人士——无论出于认知混乱还是别有用心——总在重复同样的论调:金砖共同货币短期内不可行,成员国不符合最优货币区条件,没有国家愿意放弃货币财政主权等等。这些说法本身没错,却完全文不对题。卢拉总统对此的表述非常准确,请注意他的原话:新货币将服务于国际交易。
目前,俄罗斯、中国和巴西的经济学家们正在积极探索新货币的创设方案。我本人也通过观察者网2023年8月和2024年10月的文章阐述了可能路径。参与讨论的学者们构想都不是单一货币模式。这种新型储备货币的适用性、可行性、主要特征设计以及实施路径,都需要专业细致的探讨。
特朗普尽可以咆哮威胁、肆意破坏,但他的无能与战略缺失不仅无法阻止美帝国衰落,反而会加速这一进程。正如希腊悲剧所揭示的:主人公越是竭力逃避命运,越是更快迎来命运的终结。
注释:
【1】本文所称“西方”包括美国、欧盟及部分欧洲国家、加拿大、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新加坡,此定义基于政治而非地理概念。同理,“全球南方”指代其余国家地区(自然不包括4月2日特朗普的“解放日”也被加征关税的无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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